愛‧恨 同根生/「冏男孩」導演楊雅喆
「…因我未能遵守誓言,所以愧於天地,請將我裸身俯臥葬於背陽之處。…而我不配擁有墓碑,除非與你們失散的父親和哥哥重逢,這個誓言才得以解除…」一個母親的毒誓,開啟了雙胞胎姊弟回中東尋根的旅程。這電影,不但揭開他們的身世之謎,更讓我們瞭解了長久以來回教和基督教在中東的衝突原因;或者,我們也可以拿來對比台灣與中國的特殊關係:血緣與戰爭、愛與恨重複循環的糾葛。去年秋天第一次看烈火焚身,片頭那句「真相,會使人沈默」,一路緊扣到電影旅程的終點,果然讓所有看片的觀眾都無語了。而我心中馬上浮現「愛、恨同根生」的嘆息。
翻出片商在進場前發送的「請勿破梗」卡片,我想他們可能多慮了,因為能夠冷靜不帶哽咽、而將故事完整說出的觀眾,應該是零。因為,故事的真相,真的會使所有的人都保持緘默。
今年春天,第二度看「烈火焚身」,儘管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,卻仍然擋不住情緒的波瀾。然而,這次卻是帶著無可言喻的感動離開。因為,我完全能理解導演在劇終呈現「能夠在一起,就是幸福」這句話的初衷了。是什麼樣的導演,能有這樣寬厚的眼光來詮釋糾葛已久中東戰爭?
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勒納夫 (Denis Villeneuve)改編了瓦吉‧穆阿瓦德的同名舞台劇,不但全劇利用平行剪接,讓姐弟(與觀眾)一步步重新親歷母親逃難的路途,同時也以超脫的眼光擺脫了原劇的悲傷憤怒,給觀眾一個圓滿的撫慰。改編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,尤其是已經在舞台上搬演過的戲難度更高,所以成功的作品很少。大多數的改編電影都難脫「舞台劇味道」,然而,烈火焚身成功的用電影語言演譯了這個故事,絲毫不帶一丁點舞台劇的氣息,更加難得的是,導演給了中東戰爭一個具有人性高度的全新詮釋。
整齣戲高難度的攝影技術、演員情緒精準掌控都令人讚賞。一般電影在拍戰爭場面時,總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營造恐怖、驚慌的氣氛,但導演反而使用了長鏡頭、不斷流動的攝影,讓觀眾進入到戰爭真正的悲哀。不需要美式的砲火四射,只需要凝視斷垣殘壁、彈痕累累的傷痕,就足夠開啟觀眾對戰爭的恐懼,這是影像攝人之處。並非只有眼睛所見才叫影像,看見的畫面引發觀眾心中另一層看不見的情緒,才是令人稱讚的攝影。
另外,本劇的女主角魯比娜阿扎巴爾 (Lubna Azabal)演出也是同樣的令人讚賞,戲中演出橫跨三十年,而且導演給予的戲份多半無言而沈默,換做普通演員演來必定乾澀無味。仔細回想,她劇中的對白甚少,可又令人留下深刻印象;她遭受刑求卻不斷唱歌的堅毅,在看完後久久低迴。沒有亞洲劇種掏心挖肺的告白,卻能夠讓觀眾從她的神情中完全展示一個母親的愛與恨。片頭與片尾出現她面容呆滯的演出,尤其驚人,我想她必然預測了當觀眾發現真相時的表情,應該和她一樣無言吧!
烈火焚身經由舞台劇而衍生,卻又更精彩的最大功臣非導演莫屬。說故事的技巧、攝影、演員可以有人可以做得一樣好,但是在詮釋劇本核心宗旨的能力,可就非「好導演」就能做到。中東基督教與回教之間的爭戰在歷史上已經是一筆糊塗帳,兩邊都既是可憐的被害人,也都是殘忍的加害人,處理稍有不慎偏向任何一方,就將落入宗教教義的論戰深淵中。我想,導演能夠找到超然的觀點解釋這場戰爭,必然是花了很多時間才能「參透」其中的道理。
容我用一段東方故事來揣測導演的心思。類似的情節在東方中有段「彼岸花」的典故可以解釋:有對遭受詛咒永生不得相見的情人「彼」和「岸」,因為違反天條相見相約廝守終身,於是被處罰變成一株豔紅妖花的花朵和葉子,叫做「彼岸花」。只是彼岸花生長非常奇特,有花不見葉,葉生不見花,生生世世,花葉兩相錯。就如同本劇中母親與兒子的關係,終其一生相互尋找卻不得相見,東方佛教故事的詮釋角度殘忍而無常,是為勸人放下心中執念。但烈火焚身用了一個數學用詞「無解」來說明這樣的人間無常:1+1真的等於2嗎?回教與基督教真的是兩個水火不容的宗教嗎?愛與恨真的永遠要不斷循環下去嗎?
導演丹尼維勒納夫應該是個內心寬厚的人,當我第二度感受烈火焚身的劇情震撼時,最後確有被撫慰的感動。原本殘忍異常的人間悲劇,卻因母親遺囑的最後一句而改變了。這就是導演過人之處,並不是每個「好導演」都可以有的。導演的核心宗旨:「只要能夠在一起,就是幸福的」,一句話完全翻轉了無常悲劇。他讓觀眾相信,每個人都是因為愛而生,即便過程中充滿了恨;當我們到達生命終點,若有體悟,應該就像那母親停滯無言的神情才能詮釋。而那母親寫下的遺書的感覺,應該就像弘一大師所說的「悲喜交集」吧。
一種平靜而溫柔的理解:愛和恨、基督教與回教,本是同根生。「憎恨」,是因為失去愛而萌芽;但「愛」,卻因為揭露了恨的真相而更加堅毅永久。「只要能夠在一起,就是幸福的」導演讓生生世世受詛咒、花葉兩不相見的彼岸花在電影中終於重逢了。彼岸花,佛經稱此花為「曼陀羅華」,開在秋分後三天,又稱「秋彼岸」的期間,非常準時,故稱彼岸花。彼岸花:白如天使,紅如火焰。並非神話,它們真實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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